第四章 唯一的雞翅膀
向依依從小就是個霸道要強的人,并且,她的霸道是有策略的霸道。
她的霸道,從來不是搶露露的玩具,要那條懸掛在商店櫥窗里,露露看上的那條漂亮的裙子。但她愛吃紅燒雞翅膀,翅膀就一定是她的,如果有人不識相伸筷子,她不會哭鬧說這是我的,但她會表示,明天要額外補償她一對。一只雞不會有四個翅膀,也沒有誰會在買雞的時候讓老板多斬了另一只的翅膀搭給自己,所以,大家總是筷子轉個彎兒,翅膀最后還是落在她的碗里。
至于要強,首先體現(xiàn)在強上。作為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學生,她確實很強,露露從來比不過她,一樣都比不過。往粗了說,語文數(shù)學比不過,才藝氣度比不過;往細了說,連作文應用題,唱歌客套話這種單項都比不過。
姨媽為此十分滿意,她最大的樂趣,就是吆喝著攛掇兩家老小去“春游”。出門、坐車出行、坐船過河、登岸、爬山、休息、燒烤、返程,每一個步驟,都是她安排向依依才藝表演的好時間。向依依很爭氣,不管是朗誦詩歌,還是背誦圓周率小數(shù)點后一百位,她總是能夠博得大家真誠的掌聲。
尹露露很服氣,她是不知道向依依是不是像同學們傳的那樣,寫篇作文要翻三本《全國小學生優(yōu)秀大全》,然后再請她的爸爸幫助修改,就算是這樣,她有這個堅定的心性,不是也很令人佩服么?更何況,向依依每一次買參考書,都是自己去新華書店,自己選自己買的。
身為一個好吃憊懶的正常小學生,尹露露只喜歡看漫畫書收藏方便面里的畫片,她對向依依這種把做參考書習題集當做興趣愛好的高尚品格,佩服地五體投地。她覺得,向依依就該是做大隊長的料,雖然她對在袖子上別個帶杠的布片片這件事不感冒,但如果別布片片的人是向依依,她覺得自己一定會像一個皇冠級的狗腿子一樣,到處替她宣傳英勇事跡。
不過,向依依很高傲,她從來不在人前自夸,碰到別人夸她倒是不會假惺惺地辭讓,但她也只會說謝謝,那雙不大的單眼皮眼睛里,釀著和她爸爸一模一樣的清高,真正的高級知識分子家庭才能養(yǎng)出來的那種清高。
露露從來都很自覺,碰到有人不長眼挑釁向依依,主角從來都是站在那里不說話,露露會替她數(shù)落人,就像電視劇里的小丫鬟一樣。大人物,總是不好隨便開口的。露露心里很清楚。媽媽有時候會罵她,露露不還嘴,心里卻不服氣,以為我不明白這些事么?我不在乎罷了,順手的事,人在戲中,誰又知道我只是裝傻呢?
不過她是不會和媽媽說這些的,在外婆的領導下,媽媽和姨媽舅媽她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強撐場面粉飾太平,做出一個大團圓大團結的場面來給別人看,給自己看。不團結的事情可以做,話是絕對不能說的,露露不會去做那個刺兒頭。而且,她雖然小,卻也知道照顧老人的那點虛榮心。
不過她看不上她那個姨夫。在這個唯外婆馬首是瞻的女主家庭里,姨夫這個稀有的男性以文筆好這一優(yōu)勢,站穩(wěn)了腳跟,獲得了大家的尊重。但以她一個閱盡宮崎駿、高橋留美子、青山剛昌、車田正美眾大師作品的小學生的眼光來看,身為公務員的姨夫寫的那些東西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文筆也一般,思路也一般,結構也一般。她不明白,這種四平八穩(wěn)的文章怎么能稱為好文章。她看完以后,腦子里空空如也;重新再看一遍,還是白看,所有的文字都像水一樣從橋洞里流過去了,什么也沒留下。
但是露露知道,姨夫的領導很喜歡他的文章,并且為了這個,一次次給他升了官。露露不敢拿自己和他比,她還沒有那么狂。但她覺得,和自己同班的田田是肯定比他寫得好的,全年級的語文老師都說她寫的好。
露露之所以不喜歡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從來不管外婆叫媽。這個事情的背后,是他看露露一家和小舅舅一家時,從那對小小的橢圓鏡片后面透露出的一點輕蔑。露露原來很喜歡跟在依依后頭,去那個有著茂密小樹林的政府大院里面玩耍,直到有一次,聽到他站在辦公室門口和同事用“她爸爸就是個老混混?!边@種語氣和人說起她們一家的時候,露露就再不輕易踏進那個院子了。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爸爸不管妻女,不理家中用度,還要靠媽媽的工資養(yǎng)活;不是不知道她尹露露不能像班上的任何一個同學一樣,看到一只喜歡的鋼筆只管開口,爸爸就會在下班回家的時候,佝著身子撲進門,把她一把摟到懷里一邊用胡子扎她,一邊從身后摸出來要她猜手里是什么。
她甚至常常跟著媽媽一起淺淺地恨他,在心里數(shù)落他的各種不是,攻擊他身為人的品格。但是,她依舊不能容忍一個外人,這樣說她的爸爸。她再小,再搞不明白親人之間的這種奇怪關系,也有辨認惡意的能力。
這是很多小孩子都搞不懂的一件事。明明是親人,也沒有什么利益沖突,為什么卻總是毫無意義地互相攀比、互相拆臺,甚至笑里藏刀逢高踩低呢?像自己家和向依依家差距這么大,他們明明是在高位者,明明應該是沒必要甚至不屑于輕視自己家的,可是為什么,一直以來兩家人之間這種隱隱約約的攀比拆臺,就從來沒有停止過呢?
尹露露長大以后,依然沒有想通,但卻釋然了。她至少知道了部分原因,誰讓她和向依依同年呢?從小到大,向依依念一年級她也念一年級,向依依高考,她也高考。這種攀比,大概是家里大人的一種自己也無法控制的原始本能。
在這樣的氛圍下,尹露露覺得,這些年來自己能和表姐向依依保持這樣一種不敵對的相親關系,已經(jīng)是很不容易了。所以當向依依第一次去醫(yī)院流產(chǎn)的時候,她安靜卻體貼地照顧陪伴;向依依堅決辭職去溫州找陳樹,姨媽宣稱要和她斷絕母女關系的時候,她偷偷往依依戶頭上打了兩千塊錢;等到陳樹退役從商,卻在酒吧里做了黃賭毒的生意被人下套栽進監(jiān)獄,向依依挺著肚子從長途客車上下來的時候,也只有露露端著裝了五谷豆?jié){的保溫杯,站在風里遞給她。
但這樣的相親相持,不能打消露露心里淡淡的妒忌,她羨慕依依有個雖然臭屁專政,卻極度溺愛女兒的父親;羨慕她小時候隨便吃大白兔,長大了隨便淘寶;最羨慕的,還是她家的大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