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宗樸竟然因為這事一夜無眠。
但除了思考謝聽雨為何欺瞞他,想的更多的還是關(guān)于月楊村和青城寨的事。
他在謝聽雨走的翌日,立刻派東溪到會稽縣衙以濮陽郡王的名義贈銀五千兩,他已經(jīng)想象得到謝聽雨知道他真正身份時那吃驚的表情了,他是故意想在東籬小筑想等著她的質(zhì)問。
但等了足足有七日,謝聽雨根本沒有來到東籬小筑。
“還沒來……”
趙宗樸知道,她還在粥棚和米倉,安然無恙,夜里睡在漁聲小館,白日又去粥棚幫忙,過了晌午就去飄雪樓練舞,只是聽說她在寶器行選購了一把削鐵如泥的鋒利寶劍,也不曾同花魁再學(xué)柘枝舞了,只是在樓中自己練習(xí)。
以她的性子,若是知道了他就是濮陽郡王……她沒有理由不來找他啊。
趙宗樸因此就派人出去打探,結(jié)果事實上真是讓他大失所望——謝聽雨竟然以為趙宗樸這個“兆員外”,是個做好事不留名的大善人。而這濮陽郡王送來的五千兩銀子,在謝聽雨眼里看來是另有其人。
哦,也就是另一個遠(yuǎn)在東京的濮陽郡王,聽聞會稽有難,遙遙相助送來的。
“……好吧。”趙宗樸無奈地扶額,本以為謝聽雨會很驚喜地前來跟他相對坦白身份的。
“主子,孫知州前來拜謁?!睎|溪向趙宗樸稟報著。
趙宗樸看著外頭夜幕四合,竟不知這知州前來何事,難道是為賑災(zāi)之事?
但這右眼皮還真就是跳禍?zhǔn)乱话愕倪B續(xù)跳了好些下。
然而登門造訪的這位,便是越州知州,他有必要見:“請他進(jìn)來?!?
孫知州一襲儒生常服,渾然不似以官身前來的架勢,反倒只像是暗訪一般。
然而行的禮數(shù)是朝禮:“下官參見濮陽郡王。”
“知州請起?!壁w宗樸請孫知州進(jìn)入大堂,遣東溪奉了兩盞茶,“不知知州遠(yuǎn)道而來,所為何事?”
孫知州面色略發(fā)晦暗,不知是否有何難言之隱。因著夜里大堂燈火闌珊,趙宗樸并不很能確定他的神色。
等奉茶的東溪退下后,孫知州才對趙宗樸說:“官家宣濮陽郡王回東京?!?
“什么?”趙宗樸驚而愣住,手邊竟不經(jīng)意打碎了茶盞,驚了門外人要進(jìn)來,他又故作平靜道:“無事,都退下吧。”
趙頊此刻竟然召他返回東京?!
趙宗樸這才想到方才似乎略有三分急躁了,故意掩飾道:“孫知州請坐。我這別院多年不回來,養(yǎng)著的這些小廝是越來越不會當(dāng)差了,這茶案上都是未干的茶水,連個茶盞都放不穩(wěn),竟滑下去了,沒驚了孫知州吧?”
孫知州伏下身子,賠笑道:“不不,方才是下官說錯了,官家是請濮陽郡王回東京?!?
孫知州強(qiáng)調(diào)了一個“請”字,替掉了方才的“宣”字,趙宗樸反而覺得此事并不簡單。
趙宗樸瞳孔緊縮,故作關(guān)切道:“可是官家遇到什么難處?你且快快說來!官家究竟如何了?”
心里是一萬個不愿意回去,不肯回去,但還是要在這幫趙頊任命的知州眼前,的的確確裝出個愛君、愛侄子的皇伯父形象,即便裝了許多年,裝的他自己都已經(jīng)有些容易信了。
只是這個節(jié)骨眼上……
“郡王莫憂,莫急。”孫知州以為趙宗樸心急,安撫后解釋道:“官家有封信箋,前幾日派遞鋪緊趕慢趕著給下官送來,遣下官務(wù)必來請示濮陽郡王的意見。信上說,官家有一事相求,不知道濮陽郡王可愿襄助官家?”
趙宗樸蹙眉,失笑道:“官家若有吩咐,下詔即可,怎可用‘求’這一字,豈非折煞了臣?”
“官家如此迂回,沒有下詔,而是派下官前來見濮陽郡王,實則是因為這請求,并非公事,而是私事?!睂O知州故弄玄虛地笑著說,“不以君臣禮論,郡王乃是官家的伯父,官家亦是郡王的子侄,如今官家信上言明之事,實為晚輩有求于長輩的私事?!?
“官家究竟是何事?”趙宗樸早已看穿孫知州乃是笑面虎的為人,不知道是否這說話兜來轉(zhuǎn)去的方式也受命于趙頊,他就索性不與這知州兜轉(zhuǎn),開門見山直接問道,“知州直說便可,究竟為何官家要宣我回朝?”
孫知州這才肯說:“自打郡王離京以后,官家便夢魘纏身、精神頹靡。用膳之時,即便是圣人在一旁服侍,官家也是食不下咽。圣人請大相國寺里的法師來瞧,法師說了好些高深莫測的話,只說是官家惹了煞氣。圣人細(xì)問之下,那法師方說需請朝中德高望重之輩,在東京的宅邸之中誦經(jīng)祝禱七日七夜,方可替官家解煞。”
解煞?
就這?
趙宗樸聽著這怪力亂神、玄乎其乎的說辭,一時哭笑不得,就這?也算個理由?
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刻意用這大相國寺法師和皇后向氏當(dāng)筏子吧?
趙宗樸神色已很難自若,還好能借著不明的燭火而垂頭避開孫知州的打量。
卻聽這孫知州拱手又道:“官家和圣人再三商榷之下,認(rèn)為如今朝中最為德高望重之輩,當(dāng)屬濮陽郡王您莫屬了?!?
趙宗樸心中隱嗤,趙頊?zhǔn)谝鈱O知州給他的這頂高帽,戴的當(dāng)真是好,看來這次,是非要讓他回去了。
“謝公、王公、韓公、蘇公、司馬公……而今諸位朝中肱骨皆在東京之中,濟(jì)濟(jì)一堂,誰不比我這介閑人更具德高望重的威名?”趙宗樸故作謙虛笑道:“何況我抱恙已久,只怕若長途跋涉趕回東京,帶著病氣誦經(jīng),會有負(fù)官家所托。且如今會稽饑饉嚴(yán)重,流民成災(zāi),我想在此替官家分憂,免得這兩浙路一帶的百姓說官家的閑話。”
“大相國寺的法師推算過了,只有郡王您所在的濮陽郡王府,乃是上佳方位,您又是官家的親伯父,血濃于水,所以由您誦經(jīng)祝禱,最是能替官家化煞?!睂O知州儼然不接趙宗樸的話茬兒,續(xù)言道:“但官家知道您抱恙在身,此番本是養(yǎng)病游歷的,不敢貿(mào)然請您回朝,怕叨擾了您的興致,特派下官前來問過您的意見?!?
趙宗樸哈哈一笑,心里是分外抗拒,面上仍笑吟吟道:“這官家,是對我這個伯父,太客氣了?!?
“官家有難,我這親伯父,豈能冷眼旁觀?”趙宗樸調(diào)整好自己的神色,揚(yáng)眸定定地看著孫知州,“官家寫信送與知州,實屬多余了。官家若要我這伯父幫助,只言語一聲便是了,或是直接下詔前來,臣不敢不尊。”
“哎,郡王,官家此意,乃是與伯父商議,而非是君上下令。”孫知州強(qiáng)調(diào)道,“莫因下官胡言亂語而誤會了官家?!?
“豈會?!壁w宗樸面容是笑意,但聲音卻清冷如才落地的碎瓷,“我知道官家的意思的。既然官家需要我這伯父,事不宜遲,我今夜就快馬加鞭趕回東京去。”
“多謝濮陽郡王?!睂O知州又一拱手,正色道:“下官知道郡王賑災(zāi)心切,郡王走后,下官會和張知縣一同安撫流民,所有會稽受過郡王恩惠的流民,皆不敢忘卻郡王之恩,請郡王放心。”
“記不記得我,倒不是件要緊事?!壁w宗樸道貌岸然地笑道,“只要流民有飯吃,官家平安無虞,我便別無所求了。所有的俸祿、食邑皆受之于君、取之于民,自然也當(dāng)清廉儉樸,將余銀用之于民,方不負(fù)先仁宗的教誨?!?
“郡王說的極是,夜深了,若是郡王要連夜啟程,下官會為郡王開路?!睂O知州飲盡一盞茶,慢慢起身肅立,又恭敬地對趙宗樸一禮,“先行告退?!?
趙宗樸早已不想和他多言,頷首笑著,示意他先起行。
“郡王,其實官家請您回去,也是另有用意的。”孫知州在門口駐足,驀地又意味深長地看了趙宗樸一眼,竊竊私語似的笑著輕道:“郡王,您別辜負(fù)了和官家這深厚的伯侄之情才是。”
“知州這是哪兒的話。”趙宗樸側(cè)目睨他,“說的好沒來頭?!?
“您只消回了東京,便會明白官家的用意的。”孫知州沒有深說,只拱手道,“下官告退。”
趙宗樸含笑目送他離開,然而孫知州人才出府,趙宗樸整個面容就頓時沉抑下來。
“故弄玄虛?!壁w宗樸緊握住東溪新上的茶盞,如要將盞壁握碎,口中咬牙切齒,揚(yáng)目就將這茶盞飛出,便又碎了滿地,他隨碎瓷音喝罵起來:“昏君!”
摔杯作號,幾乎他的心腹都知道這孫知州帶來的并非是個好消息了。
凌溫柔立刻跑來,東溪正在一旁呆呆地佇立著,兩人看了滿地碎瓷,拱手齊道:“主子息怒?!?
“這月楊村和青城寨,還有咱們這位官家,真是不簡單啊。”趙宗樸眸子沉郁,令人畏而生寒,偏還要朗聲大笑,“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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