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脈和凌溫柔定情的翌日,顏勝雪一行人也在孫知州的護送下回到了東京。
趙頊特意派了內(nèi)侍出迎,以示對月楊村之案的重視和對謝府兄妹的恩寵,還體恤謝瞻云一路查案辛勞,準許翌日入宮陳情。孫知州則除了賑災舉措以外,還有諸多越州要事須當面述職,就隨著內(nèi)侍先一步進宮去面圣了。
而顏勝雪一行人,他們早在路上就已經(jīng)商定好了,眾人一齊先回到顏勝雪所開的腳店小聚歇息一番。所以車夫就一路朝鮮少有人問津的舊巷駛?cè)?,只是三輛馬車還是要正常穿過御街。
因著越州賑災的事跡傳回東京后,他們的回鄉(xiāng)也得到了許多東京百姓的歡迎。謝聽雨歡天喜地地卷起車簾和一眾百姓打招呼,也在人群中捕捉尋找趙宗樸的蹤跡:“兆員外在哪兒呢……”
謝瞻云坐在前面,時不時掀開車簾往后看顏勝雪的馬車,而顏勝雪卻在馬車中一直不肯對外露臉。
謝瞻云早發(fā)覺她今日很古怪,自馬車才駛?cè)霒|京時,她就已生了按捺不住的興奮。
只是好像歡欣的心情中,還摻雜著一絲憂慮與彷徨,以及不敢在百姓面前太過招搖的含蓄。
這讓謝瞻云很疑惑,將對她情緒的好奇和擔憂兀自憋了一路。
直到謝瞻云看到她做掌柜兼掌廚的飲饌記,和她那些街坊四鄰時,他才在心中有了明白的答案,為何她回了東京以后,既興奮又憂慮——
舊巷所在之地,是除了顏勝雪和藿香以外的所有人都沒想過的僻靜偏遠。
從御街走出來以后,杜彥隆都打了三四個盹兒了,才剛剛抵達安靜的舊巷之外。
世人都道是東京處處繁華,可是這舊巷卻好像是東京中遺世獨立的存在,格外冷清荒涼,是與帝都分割開來的迥異,還有陳年火災所留下的一些斷壁殘垣。
且舊巷中雖也有東京府邸鱗次櫛比的規(guī)整,但總歸不見半分奢華,各家住戶的匾額和院落的裝潢比之會稽的一些平民百姓家,還要更為素樸簡單,很多戶的木門都有了裂痕也不見修繕,清晰可見皆是歲月砥礪的磋磨。
“就是這兒了。”藿香靈活地跳下馬車,向三輛馬車的車夫致謝。
謝瞻云覺得舊巷的確破舊安逸,但沒有東京其余街巷的喧囂,反倒有了些他從前在田園鄉(xiāng)下游歷的感覺。只是東京的這個地界,他屬實是沒有聽說過,也很意外東京還有這樣的巷子。
不過他還是囑咐車夫可以回去了,帶著眾人挨個下了馬車,佇立在寫了舊巷的木牌旁。
杜彥隆雖是第二次到東京,但也覺得舊巷是凋敝破敗的景象,疑惑地問:“勝雪,咱們是不是走錯路了?這里好僻靜,又沒其他街巷那么熱鬧,看著好像已經(jīng)出了東京呀?”
謝聽雨倒是沒那么多挑剔,不悅地瞪了杜彥隆一眼,喝道:“顏姐姐怎么會走錯自己的店!你可閉嘴吧!”
藿香亦堅定道:“就是這里,沒走錯!”
顏勝雪早知道他們會心生疑問,她早看穿了謝家兄妹眼中的疑惑,只是謝瞻云和謝聽雨永遠是最尊重她的人,沒有像耿直憨厚的杜彥隆一樣直接問出來。她也沒有急著解釋,而是大方娉婷地走在前方帶路。
“方才你們才到的那個‘舊巷’,是官府后給劃進來的,因為那里住的都是一些比較清貧的百姓?!鳖亜傺┏f巷更深處一指,“真正的舊巷,在這里——”
她帶著眾人從舊巷出發(fā),走過兩條沒有名字的岔路,繞過三棵參天古樹,再順著拐角進入更深的一條巷子。
整列有幾個素樸的小店緊緊挨著,門口有些幾乎寒酸得都掛不起匾,只能懸著個木匠刻的牌子吊起來寫清楚姓氏和操持的行當。直走到深巷里面,沒了視野遮擋,眾人才發(fā)現(xiàn)這深巷之中有一處店鋪,是別有洞天。
那店鋪是朱漆牌匾,但不刺眼,牌匾上大體是個女子親自題的字,字跡娟秀溫柔,卻有遒勁的韌力,寫著“飲饌記”三個字,在一眾低調(diào)的小店中很是惹人注目。
飲饌記的外觀看上去,整個店鋪裝潢得別具一格,雖也是舊了的木門,但沒有腐壞,被人細心地上了蠟油護住,反而是襯在匾下更顯古樸雅致。
窗紙是明糊的,順著窗紙就能大體看出店內(nèi)格局不大,但很是整潔,陳設也極具風韻特色,許多俏皮顏色的磨喝樂竟能與壁掛的名家畫卷、文人墨帖相映成趣,令人心中嘖嘖稱奇。
謝瞻云看著顏勝雪像欣賞自己的杰作一般望著那處雅致的小店,滿眼都是親切,便問她道:“是你的店?”
顏勝雪轉(zhuǎn)過頭,笑得梨渦淺陷,對他自豪地點了點頭。
只是令人不解的是,飲饌記的木門上密密麻麻地被人貼了好多張紙,紙上又是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
但離得遠,沒人看得清那上面寫的是什么。
翟玉疑道:“郎君,那門怎么了?”
謝瞻云緘默。
“二兄,這莫不是……被貼了封條?”謝聽雨也不解,但捋著袖口就要沖上門前給那些紙張都撕下來,“哪里的官員敢趁著顏姐姐不在就這般肆意妄為!我得叫他好看!”
“謝郎君,謝娘子,你們這是誤會啦?!鞭较阈Φ溃斑@才是咱飲饌記的常態(tài)。”
杜彥隆偏頭:“……飲饌記?”
“對,飲饌記——沒向你們正式介紹,鄙人顏勝雪,正是這飲饌記的掌柜兼掌廚。飲饌記是這舊巷里唯一一家腳店?!鳖亜傺┍谋奶刈叩斤嬸傆涢T口,雙臂背在身后掩著大門,活潑且得意道:“也是,我的家?!?
她巧笑嫣然地從藿香手中拿了鑰匙,將門上的鎖通開后,將木門大打開來,引著撲面而來的溫暖陽光灑在店中,照亮了多日不曾有人的荒涼冷清,顏勝雪作了個“請”的手勢,熱情道:“大家請進。”
“門口那些封條,為何寫滿了菜名啊?”謝聽雨挨張看著紙張上的字跡,念叨道:“什么荔枝腰子,間筍蒸鵝,蔥榧豆腐,爐焙雞,山鮮清羹,五味杏酪,山藥棗泥酥……哎,還有八寶肉圓哎!”
“這不是什么封條,是我們家的預訂單子。”顏勝雪笑著將一張張貼在門上的紙小心翼翼地揭下來按順序在手中排好,由上至下,由左及右,這已經(jīng)是飲饌記中的食客約定俗成排序的一個方式了。
謝瞻云心說,原來這才是藿香方才口中“這才是咱飲饌記的常態(tài)”的意思。
原來是指每天都是貼滿了預定的菜單子,可見生意熱絡,有不少老主顧。
謝聽雨驚嘆道:“哇,顏姐姐,你人才回來,你這明日的預訂單子,就已經(jīng)貼了滿門哎!”
顏勝雪啞然失笑:“當初我只是保守估計我四月十五可以回來,通知各位老主顧時說了四月十六正式恢復營業(yè)。就怕路上有事耽擱,沒想到這一來二去,還真是拖延到了四月十五……”
幾人正在飲饌記門口徘徊,顏勝雪將一沓預訂單子遞給藿香去準備,卻沒想到就因在門口多待了這么一會兒,方才靜謐無人的街巷就陸續(xù)有人有了動作——
從她店邊的一家魚攤兒里露出個八歲男孩圓潤的小腦袋:“顏姐姐回來了,顏姐姐回來了!”
隔壁的小巷聞聲也露出個大姐的笑臉:“顏娘子回來啦,顏娘子回來啦!”
再往后街,白發(fā)老嫗和老伯也都紛紛探頭出來湊熱鬧:“勝雪丫頭回來了,勝雪丫頭回來了!”
這稚嫩的童音,爽朗的歡呼,還有老人關切欣慰的期待聲,讓在場眾人都暗自咂舌。
杜彥隆驚的眼珠差點掉出來了:“這是……啥儀式???”
謝聽雨亦道:“顏姐姐,你們這還夾道歡迎的?比那青城寨還熱情呢?”
謝瞻云也是驚怔住了,這簡直像陛見皇帝時得傳聲三九似的隆重……這顏勝雪在舊巷里,到底是怎樣的地位?
正主顏勝雪卻在聽到這門外一聲接一聲的歡呼時驚慌失措、手忙腳亂地關上大門,然而她的躲避還沒有外頭那些聽到風聲的鄰居動作快。
不出片刻,門外就傳來眾人敲鑼打鼓的歡迎聲,這樂聲好比是誰家新娘子出嫁了似的熱鬧。
“天哪!他們這么快就知道了?!”顏勝雪面上一副快窒息的表情,“哎呀我的媽呀……”
顏勝雪摸著自己綰好的雙蟠髻,又摸了摸發(fā)髻中的銀并頭桃花簪、鬢前的貝殼頗梨銀梳,最后慌亂地看著自己在越州時找裁縫新制的鵝黃云蝶抹、天青縐紗鑲花邊窄袖褙子……
謝瞻云不知道顏勝雪這副如臨大敵的模樣究竟是為何,便稍開了個門縫去望著巷子里的鄰居,仔細逡巡了一圈,并未發(fā)現(xiàn)任何異樣,且鄰居各個都是熱情洋溢的笑臉,無論老少、男女皆是如此。
她怕什么,急什么呢?
“藿香,你招待他們?!鳖亜傺┐┲謿猓痛掖翼樦緲翘菖苌隙侨チ?,“事不宜遲,我得趕緊回去換衣裳了,有勞大家等等我!”
謝瞻云沒走到她身邊,顏勝雪就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他問謝聽雨道:“勝雪這是做什么去了?”
謝聽雨也是一臉懵然:“不知道,火急火燎地就走了。”
藿香按照顏勝雪的吩咐給眾人擦了桌椅,請大家坐下后飲茶,謝瞻云卻捏著茶盞越想越擔心,還是慢慢走上二樓去找顏勝雪了,然而二樓沒有她的蹤影。
只是有一道回廊,其中大概有兩個的雅間,其中排列了桌椅,應該是用來給食客議事的包廂。等越過回廊以后,才見那最里頭有兩個極為隱蔽的小屋,門上糊的紙與雅間不同,在外頭看不見里面的動向,且門口都留了上鎖的孔眼,謝瞻云便猜測,這大抵是顏勝雪和藿香的閨房了。
一個小一些的房屋沒有動靜,另一間房中卻噼里啪啦、叮鈴咣當?shù)陌l(fā)出聲響。
好像是什么人手忙腳亂地在翻找什么東西又顧不得收拾的聲音。
謝瞻云更加疑惑,順著那聲音就走到門前,因著門上的糊紙很是特殊,只能隱約看見里頭有個女子的身影在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忙活,但其他的都看不清,屋里還隱約傳來女子時不時的自言自語:“我襖子在哪兒呢,我絨花在哪兒呢,我頭巾在哪兒呢,我……哎呀!怎么這一著急,什么也找不到了!”
謝瞻云聽出那是顏勝雪的聲音,才要抬手叩門,卻發(fā)現(xiàn)一件接一件的衣裳、一盒接一盒的木匣子,都被她朝著門的方向擲過來,謝瞻云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后退了幾步,還是沒有叩門叨擾。
屋里的顏勝雪此刻是才慌張地脫下了自己回來時穿的衣裳,又取下了方才髻上的銀簪銀梳,將整個綰好的朝天髻松散開來,如瀑的青絲垂在肩頭,最后她更是慌忙之下,把髻中用來墊著的假發(fā)取出來,往門的方向一丟。
謝瞻云被這扔出來的青絲嚇住了,又不明所以,完全看不出那是墊髻的假發(fā),還當顏勝雪在屋里自己剃度剪頭……更是倒吸了一口涼氣,終于按捺不住地皺眉問:“勝雪,你到底在做什么???”
“別,別進來!”顏勝雪此刻還沒換好衣裳,被謝瞻云的聲音也嚇了一跳,信手拿了件才找出來的短襖掩在身上,伸臂對著門口的謝瞻云喊道:“你別進來!我沒穿衣服!你,你快下樓!我一會兒再跟你解釋!”
謝瞻云聽著顏勝雪這十分恐懼他進去的聲音,還有這今日回來一直怪癖突然的舉措,他最后只能木訥呆滯地應了一聲,又是一臉茫然糊涂地走下了樓。
他看到藿香才煮了茶來,實在忍不住了,上前去探藿香口風:“……勝雪每次回來,都要被他們嚇得,剪了頭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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